從個人貢獻者到管理者:關於領導的反思

某個下雪天,我拖著病體,組裝一套供使用者簡報之用的破爛系統,莎朗進來發現我在操控台前勉強支撐,她便離開了,幾分鐘後,她端著一鍋湯回來,為我倒了一杯,我的精神為之一振。我問她要做的管理工作那麼多,怎麼會有空做這種事,她向我展露她的招牌微笑,說:「湯姆,這就是管理。」
-《Peopleware: Productive Projects and Teams》
有次跟一名職涯顧問聊天。我提到:「我希望透過打造產品來替別人創造價值,如果有很棒的團隊,我相信自己能辦到。」她問:「團隊是必須的嗎?」我愣住了,隨口說:「因為打造產品需要很多不同的職能……還需要可持續性的運作,對,我想團隊是必要的。」事後回想,她的問題很有趣,現代社會好像把「團隊」和「領導」當成是成功的標配,人力市場也一堆團隊主管的職缺,這是一則現代神話嗎?還是某種工業革命時代的遺產?
身為個人貢獻者的管理者
不是說團隊不重要,只是在現代,你會用不同的角度審視完成目標需要的條件。你想想,如果你是個開發者,自己架網站、賣東西,網路上工具一堆,你會想說:「嗯,我要加入 WordPress 或 Gumroad,跟他們變成一家人」嗎?應該不會吧。那如果是做產品呢?嗯,可能要花點心思,但你還是能用「個人貢獻者」(Individual Contributor)的角度出發,跟別人合作,找朋友幫忙設計、找行銷公司幫忙推廣,只要你在圈子裡打滾夠久,自然就知道怎麼找到對的人幫忙。你可能會覺得這樣很花錢花時間,但組建和運作一個團隊,也同樣要時間和金錢,搞不好還更多。
既然如此,我們會什麼還需要團隊?在我看來,團隊本質是長期而緊密的合作關係,你請個建築師幫你設計新家,房子蓋好了,你們的關係就結束了,乾脆俐落。團隊不同,它沒有一個結束日,只要你不辭職或被開除,每天都得跟同一批人一起工作。它會讓你覺得更有依靠,也會讓你更有信心面對未來的挑戰,至少出事能立刻找到熟悉的人商量。Lawrence Block 在書中提到:
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搭檔,但這類提議有種莫名的魅力,會讓人想接受。你會以為這麼一來你就不寂寞了,很多有欠考慮的夥伴關係就是如此開始的,而同樣模式的失敗婚姻也很多。
我前主管說他理想的工作模式像爵士樂,我聽了心有戚戚焉。爵士樂是一種「個人貢獻者的交集」,意思是,跟你一起工作的人對目標有共識,專業能力又能互補,而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怎麼貢獻,不用樂團指揮下指令--能想像在找吉他手時,還需要先教他怎麼按和弦嗎?在這種模式下,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貢獻者,就像在開源專案裡貢獻一樣,你不會說某個貢獻者就是你「團隊」的人,但你知道他做了什麼,而且真心感謝他的付出。
工作一段時間後,有天執行長找我聊天,他說團隊需要有人領導,問我有沒有意願接手。如果個人貢獻者的模式可行,那為什麼還需要有人來管團隊?難道團隊不能自己搞定一切嗎?出自於類似的觀點,Google 曾進行去組織化的實驗,他們把所有工程部門的中階主管都取消了,工程師直接對工程資深副總報告(翻譯一下,就是不用報告了)。這項實驗的結果是,Google 的導師 Bill Campbell 說服 Larry Page 跟 Sergey Brin 重新設立主管:
比爾、布林與佩吉於是在公司裡走來走去,找了兩名正在工作的軟體工程師,問他們想不想要有個主管?
「想啊!」那名工程師說。
「為什麼?」
「我想要有個可以學習的對象,以及有個負責拍板定案的人。」
那天晚上,他們又問了好幾位軟體工程師,幾乎每個人的反應都一樣。只要這個經理人有值得學習之處,又可以協助做決策,這些工程師其實喜歡被管理。
比爾證明了他的論點,但要說服布林與佩吉這兩位年輕的公司創辦人,還是費了一番工夫。谷歌工程部門的去組織化模式實行了一年多才終於落幕,在 2002 年底公司再度設立管理職。
跟 Google 類似,我接受管理職務的存在。我接下這份任務,因為我希望支持其他人成長,還有推動願景早日完成。我曾經有個主管說,他的動力來自「集眾智以成事」,我會用低調一點的語氣表達同樣的意思:如果團隊需要有個人來搞定一些基礎建設,讓其他人可以專心把事情做好,那我可以做點貢獻。而且從長遠來看,這也不違反「個人貢獻者的交集」這個原則,只要團隊成員能繼續成長,我有一天還是能當個單純的個人貢獻者。有次跟其他主管開玩笑:「哪天老闆願意找個人來接替我的位置,我一定第一個舉手贊成!」
我該怎麼開始
我的目標是維持團隊成員的自由,又能讓他們保持專注。在開始負責團隊時,我們的工作模式是全遠端,這是個不錯的基礎。我可以在工作群組的頻道上看到每位成員的現況,不用時時刻刻詢問進度。很快的,我就發現一些問題,例如其他團隊需要幫忙時,他們不知道該找誰;又或者工作項目擬定後,不知道該由誰執行;以及當成員意見不同時,我們應該選擇什麼方案。我可以直接指派工作,但我曾經在一名缺乏經驗的主管底下工作過,知道什麼是讓人挫折的被管理體驗。每位肩負管理責任的人都會面對類似的挑戰,你現在要用團隊的角度來思考,這跟從個人角度出發的思考相當不同,你需要一套原則來幫助你。
透明
我的第一項原則是「透明」,我們前面提過,團隊的本質是長期的合作關係,因此團隊成員的信賴是所有事情的基礎,要讓「個人貢獻者」能彼此協作,信任是不可或缺的。我還記得自己在做保險電商產品時,有位主管說過:「我們販售的不是金融產品,而是信任。」只有當別人信任你,他才有可能開始跟你建立關係。在常見的管理模式中,管理者有其他成員沒有的權力,這份權力不是榮譽,而是詛咒,它是貼身攜帶的槍械,還明晃晃掛在衣服外頭,每個人都看得到,而且傾向跟它保持距離。要贏得他人的信任,你只能在別無選擇的危急時刻才能動用,同時一旦使用,你就必須面對信任受損的後果。
「透明」是用來消除團隊成員的疑慮,讓他們相信你總是把團隊的利益放在個人利益前面,要公開透明到什麼程度呢?這是個好問題。最低要求是,所有團隊成員應該知道的事情,你都要讓他們知道。我曾經執行過一些關鍵專案,執行長希望基於資安原則,只有負責人員知道這件事,我當時提出要求,這項專案必須在我的團隊內部公開,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維持團隊內的溝通。
聽起來好像很容易吧?其實不是。因為你必須讓所有消息,不管好的壞的,都在第一時間讓團隊成員知道,每次傳達壞消息總是讓人非常痛苦,舉例來說,公司要裁員,但還沒有確定,這時你應該讓團隊成員知道嗎?還是應該等狀態更明確才告訴成員呢?你收到一份市場的薪資調查報告,你應該要分享給團隊成員嗎?他們如果拿這份報告來跟你要求加薪,你就會很麻煩,可是不分享,你就是在利用資訊不對等占人便宜。公司有人要離職,但還沒透漏,你用了其他管道得知,你應該違背當事人意願,提前透漏消息嗎?這個月營收狀況不佳,有個大客戶突然轉單,你要跟團隊說前幾個月的努力都變成泡影嗎?等等等等。Google 對於透明應該要做到什麼程度有個簡單易懂的指引:
「分享所有資訊」,並非指「分享萬一洩漏出去時不會難看,以及不會令任何人難過的所有資訊」,而是指「分享除了法規禁止的極少數東西之外的所有資訊」
原則可以幫助你下判斷,每次感到困難時,問問自己原則是什麼,以及這項原則的底線畫在哪裡。我每次都會問自己說,如果今天我是團隊成員,我會希望領導者告訴我這項消息嗎?這項消息如果公開,會傷害到誰嗎?沒有人可以徹底透明(原則不是讓你從無序走向極端),透明不是要你透漏所有資訊,而是要你盡可能把別人放到自己前面,你不能只是分享訊息,你還要用正確的方式傳達訊息,確保每個人能真正理解訊息的意涵:
取部分事實編造謊言,是領導者耗損信任最常見的方式,我要再次清楚強調:千萬別這麼做。你的人不是笨蛋。你用花言巧語唬弄他們,他們是看得出來的,你在他們眼中只會淪為騙子。有話直說,不要嘗試把不好的局面說成好的,員工聽得出你有沒有說實話。
如果不確定透明的意思,問問自己幾個問題
- 我是否能在最晚一天的時間差內,讓團隊成員知道訊息,無論訊息是好是壞?
- 我是否將團隊利益置於我的個人利益之上,並且能夠公開說明我的考量?
- 團隊成員是否願意主動向我求助?如果沒有,我還少做了什麼?
- 當我察覺到訊息落差時,是否願意主動分享訊息,即使團隊成員沒有要求?
- 團隊成員是否清楚團隊目前的業績狀況與目標差距?我們對這個差距的看法是否有共識?
助推
第二項原則我稱為「助推」,這是行為經濟學的名詞。Daniel Kahneman 在《快思慢想》中說人類有兩套思維系統。其中一套慢,以深度與思索為導向;另一套快,依靠本能與直覺。多數時間內,我們都是有限理性人,儘管我們知道應該仔細思索,但認知負載有限,我們還是仰賴第二套系統來進行判斷。人的理性「有限」,意味著我們可以透過「改變環境」來改變別人的行為,對人的引導不是直接說明,而是用改變環境來呈現。芝加哥大學教授 Richard H. Thaler 跟哈佛法學院教授 Cass R. Sunstein 曾如此解說「助推」:
不禁止任何選項,也不大幅改變經濟激勵措施,卻促使人們在選擇時期朝可預見的方向發展,這種力量就是助推……純粹的助推中,必須能夠不費力氣地避免干預。助推並非強制性的。將新鮮水果擺放在與人們視線平齊的櫃檯上算是助推。而以法律形式禁止食用垃圾食品則不是。
Google 的工作環境很有名,他們會在茶水間與休息區擺滿零食,讓員工自取,無限量供應,這是 Google 極客文化的體現。隨著對員工健康的日漸重視,Google 啟動「優化你的生活」專案,他們發現日常飲食在美國是影響健康與壽命最可控的因素,因此他們決定幫助員工做出更好的食物選擇。在一番研究後,Google 重新規劃了零食供應政策,將含糖飲料和巧克力等不健康的食物移至冰箱下層,並在顯眼處擺放礦泉水和蘇打餅乾。這項調整成功讓工程師選擇更健康的食物,進而改善了整體飲食習慣。
你可能會覺得這是在操縱別人的行為,因而抗拒這樣做。別這麼想,「助推」是在告訴團隊成員怎麼做比較好,同時也尊重他們的個人意志,如果團隊成員願意付出心力深思,他們可以保有自己的行動與判斷,而如果他們不認為這件事值得付出心力,你是在節省他們的時間與認知負擔,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到真正能創造價值的地方。重要的是,不管你怎麼看,始終會有個預設選項,既然如此,為什麼不好好規劃它?
「助推」是引導獨立個體朝共同目標前進的方式,當你尊重成員意願,又願意給他們選擇,事情就會變簡單。在徵詢團隊成員的看法前,我花了點時間跟團隊講解雲原生在現代軟體工程的意義,接著我問團隊成員說,我們目前有這些工作,有沒有哪項是你們感興趣想做的?如果有,就交給你,如果沒有,就由我來決定。這項原則後來帶來意料外的效果,例如我只是提出希望改善日誌監控設計,有同事端出 CloudWatch Logs Insights,讓我們可以精確追蹤到出問題的程式碼;又或者當產品需要使用者驗證的解決方案時,同事提出使用 Cloudflare Turnstile,降低了三成左右的無效登入。這都是雲原生的解決方案,而且都不是由我提出。
當然,我的意見跟成員不見得總是相同,如果成員在某件事情上有明確的意願,偏偏他的想法跟我不同,那要怎麼辦?Netscape 的 James Barksdale 曾說:「如果我們有數據可以證明怎麼樣有用,我們就看數據,但如果我們有的只有意見,那就採用我的。」我大致同意,但最後一句應該改成「如果我們有的只有意見,那就採用你的。」管理者要先證明自己,才能要求別人,如果你鼓勵成員有自己意見,卻又在最後一刻拿走他的主導權,你就是對他開了那把不信任的槍,傷害自己辛苦累積的信賴感。有時候迫於無奈,你無法承擔決策錯誤的後果,為了保護團隊,你需要親自主導,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,也應該盡量取得對方諒解。
如果不確定助推的意思,問問自己幾個問題
- 我是否總是有一套備案,在團隊成員沒有意見時,可以幫助他們更快行動?
- 我是否有意識去降低模糊空間,讓團隊更容易做出選擇?
- 當面對選擇時,我是否會透過調整環境來引導團隊走向更好的結果,而不是直接禁止或要求?
- 我是否以團隊成員的意願為主,並在可能的情況下讓他們自主選擇,即使他們的解決方案與我的不同?
- 當成員的方案取得成果,我是否會表達自己的讚賞,並鼓勵他繼續前進?
工藝
第三項原則是「工藝」,這可以從我喜歡的一個故事講起。
相傳王獻之學習書法,到了十四五歲,他的書法已經很出色了。這時他對自己的作品有點得意,覺得水準父親差不多,就在紙上寫了個「大」字,拿給父親王羲之看。王羲之看後微微一笑,提筆在「大」字下加了一個點,變成一個「太」字,囑咐他拿去給母親看。王獻之拿給母親。母親接過字看了一眼,問說:「這是你寫的字嗎?」王獻之點頭,母親說:「你有進步了,特別是這個『太』字的點,很有你父親的功力。」
這個寓言故事告訴我們,每個領域都有它各自的深度,儘管外觀看起來可能非常類似。在「個人貢獻者的交集」模式中,你是一名管理者也是一名個人貢獻者,你應該像一名書法家重視自己書法一樣重視自己的技術能力,那是你看待世界的角度,有濃淡有層次,是能真正做出貢獻的領域。有次,我問起成員怎麼看未來方向,得到的回答是:「希望公司的職等更明確。」職階代表方向與肯定,你做對事情,有更高的頭銜,然後可以跟自己說我進步了。可是我在意的是,我們能不能更深入自己從事的領域,有沒有用正確的方式做事,打出正確的球賽。當你看到層次,你會知道該如何區分標準,這時職階不再重要,因為你會知道自己有沒有符合自己設定的職階。
管理者需要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。你可能會被問起,如果能動的程式碼跟漂亮的程式碼讓你選擇,你要怎麼選?對我來說,這是個假問題,我會兩個都選,既能動又漂亮。舉例來說,寫測試案例要花時間,於是你問產品負責人如果不寫測試,可以更快交付,想知道他是否同意。不要問這種問題,你怎麼會覺得產品負責人比你更懂程式呢?你應該把他當成是產品的專家,知道如何增長,知道如何回應客戶的需求,但不該讓他教你寫程式。爵士樂隊的吉他手不會去問薩克斯風手如何彈奏吉他,他問的是別的面向:我們何不在這裡多加一段演出,讓音樂變得更迷人?
是的,有時候工藝需要在各種因素間取得平衡,這是工藝被稱為藝術的原因,我可以用記憶體空間換取 CPU 的運算時間,或者在傳送前壓縮資料,讓 I/O 更有效率。但通常你遇到的問題不到這個層級,你只是工藝有待改進而已。如果一直在追求取捨,團隊會原地踏步,團隊成員會覺得自己得不到成長,最後紛紛離去。他們會跟你講:「我有其他想做的事」,意思是現在的工作對他們沒有吸引力。
追求工藝能維持技術上的一致性、提升決策品質,並建立團隊間的信任。不要讓管理責任分散你對技術的關注,正如 Agoda 技術長 Idan Zalzberg 講的:「你的職業仍然是工程師。如果你不了解團隊正在做什麼,怎麼能指導他們或評估取捨?」你仍然應該持續追求技術深度,並且,嘗試將它們落實到組織的願景中。保持技術領先可以讓你不會迷失方向,給予你堅持下去的能量,並幫助你建立自信與榮譽,DHH 說:
That doesn't mean AI doesn't have a role to play when writing Ruby. I'm conversing and collaborating with LLMs all day long — looking up APIs, clarifying concepts, and asking stupid questions. AI is a superb pair programmer, but I'd retire before permanently handing it the keyboard to drive the code.
這並不代表 AI 在寫 Ruby 時沒有角色。我整天都在與 LLMs 對話和合作——查找 API、釐清概念,還有問一些愚蠢的問題。AI 是個出色的搭檔程式設計師,但我寧願退休也不會永久把鍵盤交給它來主導程式碼。
如果不確定工藝的意思,問問自己幾個問題
- 我是否在妥協前,都會有意識尋找能兼得的方案?
- 我是否鼓勵團隊成員追求更好的設計,而不是要求他們跟現狀妥協?
- 我是否知道一段程式碼好在哪差在哪,並能跟我的成員說明清楚?
- 我自己是否有一套標準,知道如何判斷技術能力的層次?
- 我是否能理解自己領域的技術前沿,並知道如何應用在工作中?
在工作中,你會遇到的事
僅有原則無法讓你成功,《雪球》作者 Schroeder 提出一個很棒的問題:為什麼沒人能複製 Buffett 的成就?
在這段時間裡,儘管華倫.巴菲特進行了無數的教學、指導和解釋,卻從未有人能夠複製他的成就——通過組建一家綜合企業或投資,並以他購買價值投資的速度進行複利增長,創造出一家價值 3000 億美元的公司。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。如果這看起來如此簡單明瞭,而且他能夠解釋清楚,那麼為什麼沒有其他人做到呢?
...
他向我解釋地毯的個別角色與風格、成本多少、售價為何、每週賣出多少碼,以及利潤率是多少。就在那一刻,我開始真正明白這絕非尋常之人。因為這只是波克夏.海瑟威旗下眾多事業中的一項。
我相信,對於熱愛管理的人(沒有反諷的意思)來說,工作中的挑戰會讓他們躍躍欲試,他們可以利用這些機會來打磨自己的假設,檢視是否需要修正,或是發現另一項更有效的原則。當看到某個技術觀點指出我沒想過的方向時,我就是這種心情。在管理實務中,我們會遇到非常多沒想過的狀況,我建議盡可能將它們視為技術問題,而非原則問題。找出細節上的差異,精進你的管理技能,你會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們。
資源衝突
我曾以工程師的身分加入某個團隊,有次,團隊主管在會議中被問起專案規劃,他不斷重複:「我們沒有資源。」「我們真的沒有資源。」「有資源我們才能進行。」我記得當時會議一片沉默,沒人知道該如何進行下去。
資源衝突是工作中最常遇到的問題。如果你曾經開發過「即時」性質的產品,你應該知道「即時」只是個相對的用語。傳輸延遲 1000ms 在電視轉播稱不上問題,它還是即時轉播,但放在車用系統,200ms 的延遲可能會是巨大的安全隱患。缺乏資源的正確說法是缺乏「多少」資源,只要再補一位新手工程師,還是需要兩位資深工程師?如果請外包人員協助,是不是能解決問題?
更重要的是,我們應該要先看優先順序,再來看資源。如果沒有優先順序,資源永遠都不夠。OpenTelemetry 要實現「高品質、隨插即用的遙測」,它當然需要大量的資源,可是這些資源要用在哪呢?什麼是當前可觀測性最大的障礙呢?OpenTelemetry 有一份 Roadmap,維護它們的優先順序:
P0:我們必須在指定的時間範圍內完成(如果有的話),否則專案將會失敗
P1:這是我們最重要的主要計畫之一,將對專案產生重大影響
P2:這項工作足夠重要,值得追蹤和優先處理,且比不在此清單上的項目更重要,但目前其緊急性或關鍵性低於 P0 和 P1 項目
如果你遇到資源衝突,找出 Roadmap,想想什麼是你的核心任務,不要分散資源在無關成敗的地方。
接受回饋
我曾參加過一個專案,因為架構設計問題,導致後續維護成本極高。那次經驗讓我打定主意,如果後續有架構設計的環節,我一定會盡全力把關。可是在換到新工作後,同時要忙的事情太多了,我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成所有架構審查,結果整個團隊都在等我。讓我非常焦慮。
那時有位同事建議我:「我覺得你可以多讓其他人負責。」這有點違反「工藝」原則,我掙扎一陣才跟他講我會想想。現在回頭看,問題原因是我信心不夠,我害怕重蹈覆轍,沒有信任同事的能力,幸好有人適時提醒我,讓我重新思考拿捏的尺度。而結果證明,其他人做得非常好,甚至超乎預期。
將任何願意給你回饋的人當成上天的禮物,即使那有違你的認知。我不是說要照單全收,你應該要有能力辨識出哪些回饋是替你著想,哪些回饋只是想發表自己的意見。試著用 ORID 的方式問自己,這段回饋中有哪些是客觀事實?你聽到之後的感受是什麼?為什麼會這樣感受?又該做出什麼行動?珍惜願意站在你的角度給建議的人,那會是成長的重要動力。
為政策辯護
當你的意見跟主管意見不同,卻又要將他的意見傳遞給你的團隊成員,你應該怎麼辦?Kim Scott 建議你應該秉持著坦率的態度,告訴主管不同意他的想法,這能讓你在面對團隊成員時更容易站住腳:
當同仁問:「為什麼我們要做這件事?我們認為這毫無意義,你沒有爭辯嗎?」那你就可以回答:「我懂你的觀點。沒錯,我確實有機會爭辯。我當時是這麼說的,而就我了解,我們是因為以下理由才去做這件事。」如果他們堅持要你表態是否支持,你可以很坦白地說,你的主管聽到你的觀點,你曾有機會挑戰這些決策,但現在該全心投入不同的行動方針,即便那不是你支持的主張也一樣。
把你的主管當成是另一個領域的專家,他正用他的方式替願景做出貢獻,即使不同意他的看法,你也應該開誠布公與他討論,然後支持他。這不是因為他是你主管,而是因為你相信他的專業能力。時間會證實他的方式是否管用,如果對了,你可以學到一課,如果錯了,像給予其他人犯錯空間一樣給他機會。要是他一再濫用你的信任,我建議你另謀高就。
因為將信任放在核心,你會更容易接受他的動機,也更容易挺身而出替他辯護。有次,我主管提議某項新功能,團隊成員認為那是錯誤的專案,不但沒解決問題,還容易造成使用者誤會。我得說自己也不同意那個案子,但還是從使用者的角度說明開案動機,並建議與其在這裡爭辯,我們應該讓數據來說話。有意思的是,案子的結果說不上成功(也說不上失敗),而我卻因為替案子辯護,學到新的知識。
如果重來,我會加強哪些點
我得說自己在工作中做錯許多事。即使你有一套清晰的原則,也熟悉實務技巧,你仍然不可能永遠正確。網球手 Roger Federer 回顧他的網球生涯時說:
在我職業生涯 1,526 場單打比賽中,我贏了其中將近 80% 的比賽,但你們知道在這些比賽中,我贏得的分數的百分比是多少嗎?只有 54%。
換句話說,儘管是最頂尖的選手,平均也只能贏得比一半多一點的比分。因此,每當你平均每兩分就會輸一分時,你要學會不要停留在某一分。這只是一分,不管是雙發失誤、上網被穿越,即使是反拍扣殺,或是十大好球,這都也只是一分。
當你在打每一分時,要把它當作是最重要的一分。但當它結束了,它就過去了。負面思考是浪費能量,你要成為克服困難時刻的大師。對我來說,冠軍,是儘管知道自己會一再的失敗,並從中學會如何處理它,學會繼續前進,更加努力,更有智慧的成長。
那麼,有哪些困難是我應該克服,學著繼續前進的呢?我認為有幾點
建立願景
首先是「建立願景」的能力。領導者跟管理者最大的差別,在於領導者能建立願景。這聽起來很抽象,好像離我們很遙遠,但它的影響力卻是再具體不過。有朋友曾跟我分享,他選擇工業控制領域的原因,是因為工業控制是基礎建設的產品,產品生命週期五年起跳,需要在嚴苛的環境中運作,而且支撐著我們這個社會。如果說人的選擇中存在某種方向性,最後指向之處就是一個人的願景。願景會吸引人們,讓人想像自己是其中一份子。
我知道怎麼把事情做對,但當要從組織願景中找到個人願景,並轉換成團隊成員每天的工作時,我得承認自己遇到很大挑戰。我安排定期一對一會議,詢問團隊成員他們想要什麼,請他們尋找自己的楷模,觀察他們熱情所在。但即使做了這些事,我仍然不知道該怎麼建立願景。最根本的原因,可能是我的信念不夠,人生像是微積分,任何事情都由細小的偶然堆積起來,工作也是一樣,領導者需要在細節中找出吸引人的力量,才有辦法讓別人相信他們的貢獻都有意義。
願景的力量就像 Peter Senge 講的:「有真正願景時,人們追求卓越並且學習,不是因為他們被要求如此,而是他們想要如此。」
面對衝突
再來是「面對衝突」,這幾乎是領導者的標配能力,有時我會納悶,為什麼要把事情做對,必須得先衝突一番。衝突發生在各處,不僅僅是資源,還有觀點、意願、期待。曾有位主管希望我到美國駐點,帶領當地團隊解決客戶問題,我卻對此興趣缺缺;或者使用者突然無法登入系統,我認為原因不明,應該要先確認現況,但其他人卻認為問題出在登入機制的設計。我直到讀了《雪球》,才發現 Buffett 跟我有同樣的困擾:
巴菲特害怕衝突,閃躲是他的本能,如果有人像他母親那樣對他發作,他會像貓一樣溜走。但他也學會面對衝突時封閉自己的感情,他的祕訣是,針對那件事在你四周造一個殼,只是殼不要延伸到事件外,以免變成冷酷的人。
每個人有自己面對衝突的方式,我的選擇類似 Buffett,他不會直接批評經理人,而是控管相關資源,引導局勢發展--我相信 Buffett 會同意「助推」觀點。這種方式有其極限,當團隊是由「個人貢獻者的集合」(或波克夏由信任織成的商業模式),它可以運作得很好,可是當需要你披掛上陣,發出強而有力的號令時,它就顯得左支右絀。
我需要有人協助我面對衝突,特別是當衝突需要被呈現、被處理的時候。Munger 願意為 Buffett 挺身而出,我相信 Buffett 非常感謝他。
授權
最後是「授權」。授權不是簡單的事,Intel 傳奇執行長 Andy Grove 說過:「通常我們都把自己看成很會溝通或很能授權的人,但部屬卻常常不以為然。」授權的困難點在於它不是有跟沒有的關係,而是個灰色地帶,你需要精確掌握授權的尺度,這代表你要了解團隊成員的能力,還要給予清晰的目標。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進行的事,還能授權嗎?這就是微妙之處,有時你會顯得不負責任,有時你會顯得管控太嚴。
我有位主管曾經採用一種方式,他會在開會時,站在旁邊觀察會議進行,或者在會議結束後詢問討論過程。這是種授權技巧,用意是監督決策過程好確保成效。只是這種模式沒有維持太久,因為他很快發現,會議結論跟他想要的有段差距,他開始在會議中提醒應該要注意的點,或者當團隊成員已經有結論後,他又回來修改結論。你現在知道授權困難在哪了,那位主管沒有做錯事,可是在花費團隊許多時間後,他還是要自己做決定。
我前面分享過團隊在等待架構審查,我卻沒有充分授權,導致事情都卡在我身上。有部分的原因,是我當時沒把握架構設計的方向,也沒有建立好團隊的工作準則,這時貿然授權,更像是為一時方便而違反「工藝」原則。我後來看到 Jessamy Hibberd 的《冒牌者症候群》後,才發現問題所在:「自我要求很高卻又不相信自己的人通常也無法相信他人。你可能會盯著大家的一舉一動,任何小事都要照你的意思做,很難授權給別人。」
小結
最開始談這題目,是因為公司前陣子徵才,不少人問到我的管理風格,我可以談幾個原則,只是原則要如何落實在日常工作中?這些原則間有沒有一致性?還有與其他管理風格比起來,我的原則立足點在哪?限制在哪?這些問題沒辦法用兩三句話講清楚。我知道自己求職時會在意這些事,所以想,好吧,我應該要整理一篇長文,給求職者也給自己看,在這意義上,它更接近一種備忘錄。
文章開頭強調的「個人貢獻者的集合」,是整個論述的基礎。Netflix 在談論不同產業的管理風格時說過:
如果你的重點是消除錯誤,管控就是最好的辦法。埃克森美孚所在的市場以安全為重。工程地點需要數百條安全流程,將人員受傷的風險降到最低。當你經營高風險事業,意外事故愈少才愈有利的話,管控機制絕對不可或缺。
明顯的,「助推」在要求品質控管的產業行不通,你可以看到 Andy Grove 談論如何授權,但他不會使用「助推」原則,Grove 的書名「唯偏執狂得以倖存」(Only the Paranoid Survive)說明控制對他有多重要。我講的原則只能用在一個非常限定的範圍,也就是團隊成員要互相信任,每個人要有各自的專業性,管理成本要盡可能低--有時候,連「團隊」這樣的用詞都顯得過於正式。在某些情況下,這套原則對我行得通,但在另一些情況中,我也需要做出調整。
我記得有次跟技術顧問聊到公司的優勢,技術顧問說:「你們的優勢是人員組成穩定,現在這個開發團隊,已經兩年沒人離職了對吧。」很有意思,面對同樣的話題,我主管的想法是:「我認為我們的優勢是適應的文化,不管市場怎麼變,我們都能面對挑戰。」他們的觀點都有各自的道理,觀察每個人的思考脈絡,想想他們背後有哪些動力,你會慢慢能建立起自己的觀點,知道別人這麼講的原因。
Reference
- My life as a CTO — 信任領導
- 徹底坦率:一種有溫度而真誠的領導. Kim Scott
- Peopleware. Tom DeMarco & Tim Lister
- The Practice of Management. Peter Drucker
- Trillion Dollar Coach. Eric Schmidt, Jonathan Rosenberg & Alan Eagle
- How Google Works. Eric Schmidt & Jonathan Rosenberg
- David Hutchens’ Learning Fables. David Hutchens
- The Snowball. Alice Schroeder
- High Output Management. Andy Grove
- The Imposter Cure. Jessamy Hibberd
- No Rules Rules. Reed Hastings & Erin Meyer
- Coding should be a vibe!
- Agoda’s CTO on Why Managers Should Code, Running On-Prem, and Adopting Generative AI